备好的新衣,满面荣光的出去了,那天夜里她并没有回来,我以为她独自去了看烟花宴,晚间在院中时移目看向城池,点缀繁星的天际空荡荡一片,并不能看清烟花绽放。
第二日晨时,微雨朦胧间我瞧见她蹲坐在门外檐下,双手抱膝,正在发呆。
我问她,“烟花可好看?”
她道,“我昨夜在想事情,忘了去了。”又有些可惜,“可昨天就是最后一次,公主出嫁,往后就没有烟花宴了。”
我以为我该宽慰她两句,可她叹息一声站起来时,面上便已然恢复了没心没肺的笑容,浑似并不在意,转瞬皆忘了。我忽然想起,距离自己飞升时日并不多,若是离开,她应当也如今次一样,短暂的可惜,而后便是遗忘了吧?
我直觉自己养了条白眼狼,但白眼狼也有白眼狼的好,譬如我飞升离开之后,就不用再担心着她了。
正值茶昕出去,前朝的祭司寻着了我,言道前朝之中除我之外,仍有一位皇子存活,已然投身复辟大业,就算我无意皇位,也该让这江山重新归属商姓。我好奇这天下的大局会不会因此而颠覆,遂而同着去了一趟。
这一趟来回便是二十天,可惜我高估了那位我早已忘了其模样的皇子,他成不了大业。
回来之时也是午时,我想茶昕该不在院中的。
可她在,且而正看着一本阵法图。略略不可思议。
门启开又合上,发出轻微的声响,我见茶昕从书中抬起眸来,便想同她打个招呼,却并未见着她面上显出熟悉的笑容,而是以一双泛着倦意眼怔怔将我盯着,唇角微微抿起,不言不语。
两厢默了良久。
我眯起眼,难以置信。
她哭了。
茶昕坐在原处,忿然抹一把泪。“你不知道,城北的罗少爷,将自个表弟丢到水里。害得他表弟高烧了好几天,他爹娘也没不要他,就是打了他一顿而已。还有,梁少爷当街调戏少女,害得梁老爷颜面尽失。他也没不要他儿子。我将兔子精吓跑了,你……你大不了揍我一顿,我认就是,可你干嘛说走就走了?”呜咽一声,控诉,“没你这样的!”
她拿眼偷觑着我。不晓想着什么又哼哼一声跑过来。我以为她是似往常一般的来扯扯我的袖子,可她却一把抱住了我,蹭一把眼泪。“我以为不看话本就算是很听话了,以前吓过那么多次兔子精,也没见你生气。你好歹给我个信,我改不行么。”
难得说一次要听话的言论,只是不晓这冲口而出的话。有几分的可信。
我拿手顺上她的长发,忽而笑了。其实自己也弄不清为什么,只是瞧着她紧张兮兮,直往我身上蹭的模样莫名喜欢。“茶昕,我不是你爹娘,你别指望我揍你一顿就了事。”她身子一僵,愁苦之情更浓,环着我的手却未能松开。
顿了顿,我继而道,“你又将兔子精吓跑了么?”
所以说,有些承诺是不能乱许的。
看在是首例,茶昕苦哈哈且老老实实的抄完了经书。
自此,安分了极长的一阵子,直到遇见了梨花小妖梨沁。似是蓦然发觉了另一片天空,自由洒脱去了,回院的时刻便愈来愈少。
起初的一阵回来时身上总是带着伤的,因为法力实在不济,打不赢了觉着没面子,回到家就一声不吭,打赢了才会来同我汇报。
有回替她上药,想着她本不容易生气,怎的就会时不时同人捋袖子打架?遂而问了,她道,“有位大娘她很赏识我们,让我们替她做事,就是端个茶倒个水啊什么的,甚简单。至于打起来,大多是梨沁先动的手,我也就是过去帮下忙的。”
我正倾着药粉的手一顿,淡淡,“她可说是为什么要动手了?”
茶昕正儿八经道,“因为被揩了油。”
但我知道,她其实不懂揩油这一含义的。
想了想,换种药粉倾入伤口,她慢知慢觉嘶嘶连吸着冷气,我接着道,“往后家里有门禁,日出之后才得出门,日落前得回家。”见她张嘴要辩驳,淡淡,“听话就给你做糕点。”
她嘴一合,应了。
她实在是个好哄的人,可她自己却不知道。犹记得一回她拿把折扇轻摇,风度翩翩将门前一赔礼公子哥一拦,神情略略倨傲,“本公子精明得很,少拿这些小玩意来蒙混。”默一会,将扇再虚虚摇了摇,斜目过去,“唔,这真是你自个做的?”
我自树下看着经书,想象着她的表情,笑意温暖。
……
第一次雷劫初降,是在我带她去一趟远游。
铭丽湖边,她摘一根柳条,咳嗽两声道想唱一首在“大娘”那新学的曲儿,也不问我想不想听,放声就唱了。愣是将一首相思惆怅的曲儿唱出了份生机勃勃的朝气。
湖面波光粼粼,我坐在阳光下,而她则坐在我身后柳树的阴影下,唱一阵后没了声响,周遭唯有轻风拂柳。
而后便是雷云忽至,密布漫天。
我道,“怎么不唱了?”
茶昕犹豫一阵,“许是唱了首思乡的歌,略有些惆怅。”顿一顿,“商珞,我们回家可好?”
其实做出一个决策,在当时来看,或许并未细细深想,就好似她如此道,我便理所应当该留下。
为将飞升之事暂搁,我震散自己大半的修为。
待得马车一路颠簸。我体内阵阵发虚似的脱力,才反应过来一番取舍,已然定下结论。
茶昕路上没闹出什么新乱子,乖乖呆在马车中瞅着我,一瞅便是一个上午才开口,“我觉着你脸色不大好,可我平时是不怎么会看脸色的,所以想问问,可是真的不好了?”
我有些无力,缓缓道。“只是有些想睡了。”
她松了一口气,挨着我坐着,“那你就靠着我眯一会。到了我会喊你的。”那言论,似是将自己当做了一个甚为靠谱之人。
我默默笑着,依言枕在她瘦瘦小小的肩上,车外雷声轰鸣,心中却无端安宁。
灵玉护着我避开雷劫。对我却再不愿提及茶昕一句,它道,“强行震散修为,必当会落下病根的。”
便是毁去双眼的毒药我都能喝下,灵玉以病根为由劝说我,却是苍白无力了些。
适时我还不晓我一念留下。怀着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心情,只是随心的惯了。也对自己道,若是有个能交付的人。无须在担心茶昕,便能安安心心的去仙界。
可这份担忧,原是永恒横亘不止的。往后我独身在冥界,才将将参透。
飞升天劫,有一便会有二。我也确如灵玉所言,落下了病根。心魔。
有心魔便是因为有执念了,我知道执念出在哪,却无法斩断。
灵玉曾道,“就算是去了仙界,茶昕她本身是仙,资质又是上佳,自然也能同往仙界,你何必强留?”
这缘由我不是能想明白,只是有一事连灵玉都不晓。
第二次天劫避开后,我推算自己残破的命盘,发现它最终将会一丝无损的重归于初,恍似所有命格安排都无法改变,摧毁。
自那,我再度明了我的天命。
天罚,不死之身。
我想,我不会死,却不知道往后能不能再记起茶昕,有关天罚的记载处处透出一份冰冷无情,身后背负的唯有似海怨念。
茶昕的生辰,我将形如发簪的灵玉亲手拢进她的发中,心中将之算作寄托一丝记忆的信物,我嘱咐她好好带着。
恍似是系着两人最后的一根丝线,脆弱,却是唯一的牵连。并没有嘱咐她带上仙界,我若必须将她忘了,便宁愿她永远寻不着我,这么她至少不会因绝望而伤心,我想我是见不得她哭的。
生辰的那日,家中门禁可得暂解,她欢欢喜喜的同结交的公子哥好友们把酒言欢,直待深夜。
我想起随老藤出去游历的梨花小妖并不在小茶身边,略有些挂心。出去走一趟,果真见着她趴倒在散乱的酒桌前,微凉夜风中,睡得正沉。
月色幽静,我将她抱回院中,期间她悠悠转醒过一回,说一阵话却又倚在我怀中睡过去,并没有自个下来走路的意思。
心脏之中似是被掏空了般的空荡,心魔的蚕食我或许想过抵抗,可抵抗是为更长久的留下,便是执念的开端,遂而终究抵不过那份蚕食。挣扎或不挣扎,结果都会是一样。
万家灯火寂静,我怀中抱着茶昕,蚀骨的痛楚裹着一层浅浅温华,冰冷或是温暖,早已分不清楚。
将她安置睡下,我站在床边,守着她的睡颜,倾身轻轻顺着她睡乱的长发。她静静睡着的时候,好似真如一株素雅白茶,淡淡的宁静,不可方物。仿佛只是心尖颤动的那一瞬,我弯起唇角,对着沉睡的茶昕,轻轻问过一句,“小茶,你可知我喜欢你了?”
可她是真真切切睡着了的,听不到,自然不会回答。
我独自在她屋前亭阁了无睡意的坐了一宿,因为痛楚正盛,也因为灵玉几百年来首次再度提及茶昕,它道,“茶昕情根初生,虽皆因仙尊,但此时此刻正迷蒙混沌,怕是很难回应仙尊心意。”
它说欠缺的是时间,而我却知道自己时日已经不多了。
最后的劫,我本想离得更远些,奈何这劫再不由我掌控,我瞧见茶昕惊慌失措的神情,也只是仅仅的那一瞬。仿佛最后的眷顾,那极致的痛楚自心口漫上来,夺走了我的光明,我再看不清她的神色,竟微妙的感激。
早便说,我是见不得她哭的。
我曾想这便是诀别,可泠泠虚空冷雨中,茶昕燃一身天火跪在我身前,死死将我抱着,炙热的血液渡进唇齿,周身漫着的冰冷竟一点点的回暖。
灵玉喊着,“仙尊莫喝!回归神位去吧,总归是要舍下的。”
可我耳边低低响着的却是她的抽咽,而后便是受伤小兽似的低吼,“还给我,把我的商珞还给我!”她那一身的天火,燃尽了周遭来争夺我仙元的孤魂野鬼,我淡淡的想,一生依赖她这么一回,许也算幸运。
我没能舍下,在冥界忘川等着她最后的承诺,她说她回来寻我。
就像世间所有被前世所困的游魂一般,并没有所谓理智的衡量,只是执拗的停在原地,等着那一个人来。
可最后的最后,我还会是那位天命天罚的尊神,背负着仇怨的尊神。这样一个人,并不能再陪同在茶昕身边,不会只宠着她。那样深沉的仇怨下,又怎能将她护得周全?天罚本就是因此而为不死,不死才不会忌惮仇恨,没有软肋。
一千年,彼岸花花开花谢,错开的时间,花叶永不相见。
茶昕来的时候,正值彼岸花开,半哭半笑,将我环得生紧。她背着我淌过忘川,讲着千年我不知道的点滴,有一名字反反复复出现,我上心的记着,她的师尊墨玥。
如果我不曾那般同她日夜相处的过了一千年,照看着,了然着,便不会从这寥寥数语读出终于让自己割舍的理由。
我来不及补上的时间,原是那花叶永不相见的错过。她的心中,已然深深扎根了另一人。
“你若在,我自会回去。”我如此承诺让她安心,可她已经走远,并不在了。
回归神位,凡界记忆尽锁,只是携着去凡界的烬天灵玉与仙茶皆不在。星衡自请去寻,我道若是仙茶已然通灵,便会将灵玉送还回来的,不必多此一举。
十年后,墨玥尊神来访,身后还随着一介素衣女子,我认出她身上烬天的气息,以及淡淡红尘气泽,尚且温和问候一句,“烬天仙尊。”
她眸中色泽一颤,无可遏制的寂然黯淡下去,那一瞬的神色,让我觉着熟悉。
我想,这也是当然,我将她带去的红尘凡界,该有过一阵的相处。她恍似有些拘束,稍稍走神,她那师尊心细宽容,寻了个理由让她先行。
我记着墨玥方才轻抚她发际的形容,那并不仅仅是熟悉。
灼灼桃林,我寻着她正在林间独自漫步,宁静眉眼中,仍残留着浅浅心伤。
几句浅聊,她将烬天灵玉交还给我,我伸手去接的那一瞬,她却好似后悔一般,死死攥着。
我低眸瞧她,分明泛红的眼眶,并不见一丝泪光,只是握着灵玉的手僵硬而倔强的胶着,唇角紧抿。
我晓得她害怕了,可这一回,便是心中惶恐也能生生忍下泪水,忍下汹涌的情绪,轻轻缓缓,最后的松手。
她走远,带着略急的脚步。
我站在原处望着,直至她消失在视野,再也不见。
“我的小茶,终是长大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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